郁明天X沈奉今
1.K3216班次列车缓慢行驶在广袤无垠的华北大地上,车厢内烟味混在重重气味中格外刺鼻。
挨着过道坐的少年又往下缩了缩身子,拉长帽衫领口,屏住呼吸。额发遮住他清亮的眸子,红润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警惕地防备四周闹哄哄的陌生人。
“将军!”斜对过花白头发的中山装大爷喜笑颜开,一棋下去棋盘都震三震。郁明天的注意被吸引过去,他不会玩象棋,但中山装连赢十盘,周围围了一圈人观战。有人胳膊肘搭在郁明天头顶,手上拿了个撒子吧嗒吧嗒吃,碎渣落在他帽子上,郁明天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郁明天头一回坐绿皮慢车,从富庶的南方一路走来,眼瞅着是愈发荒凉。
列车走过连绵的群山,他的视野逐渐开阔,葱绿的麦田一望无际,列车走得慢,郁明天甚至可以看到几个光秃秃的坟头插满五颜六色的假花,花瓣迎风飞舞,嵌在绿油油的地里。
闲情雅致的人或许还有心情欣赏一番,但落在郁明天眼里,只有灰扑扑的荒凉破败。
他小小声地叹了口气,思绪纷扰间中山装又开了一盘棋,在他头上吃撒子的人趁空钻了进去,凑近观战。郁明天双手撑在膝盖上,怀里抱着他的书包,他抖抖头,将帽子上的碎屑抖掉。
手持大哥大讲电话的大哥一脚踩在座椅上,叉着腰说得唾沫横飞。不少人满脸艳羡地看向他手里黑色的大家伙,郁明天却不稀罕,他不抬头。
三人的座椅上只坐了两个人,中间座位偶尔有人歇脚坐会儿,大部分时候用来放靠窗乘客的行李,他的水杯足足有郁明天半个手臂长,火箭炮似的倚在郁明天小臂上,随着列车前行晃晃荡荡。
并非是这人没分寸,故意将行李放成这样。他一上车就开始睡,只在进座时和郁明天淡淡抛了句:“让让。”
他相貌周正,年岁和郁明天相近,即使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也在陌生的车厢内平白让郁明天多了两分亲近。
车到站了,稀稀拉拉上来几名乘客,一位风尘仆仆的大哥手拿一张卷边的火车票,眯缝着眼睛走到郁明天身边,“小伙子,我进去。”
“哦,好。”郁明天赶忙起身,大哥进去时靠窗坐的少年也醒了,他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火箭炮放在小桌上。
“算了,小伙,你坐中间吧。”大哥身后是一个半人高的编织袋,“我过两站就下了,东西不好放。”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郁明天坐到中间,离一脸倦意眺望窗外的冷脸少年又近了几分,他甚至可以闻到少年身上清冽的皂香味。这味道远比烟味食物味好闻,郁明天绷直半天的背终于舍得放松下来。他顺着这人的视线一同望向窗外,看漫无边际的翠绿田野。
晃眼的绿在夕阳下镀上金光,郁明天的眼皮沉了,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倚在旁边人的肩膀上不知多久。入目的先是敲打在窗上的黄豆大小的雨珠,时有雷声轰动,将半边黑天照到白紫色,而后才是身边人冷肃的侧脸。
那人没推开他,自己拿了包饼干在咔嚓咔嚓吃。
郁明天坐直了,环顾四周,天黑了下来,不知沿途过了多少站,不少座位都换了人,棋王老大爷也下了车。
饼干的葱花香味钻进他的鼻孔,郁明天摸了摸扁扁的肚皮,哑着嗓子问:“可以给我吃一个吗?”
他真的好饿好饿,赌气出门时只带了一个背包,包里有一个水杯和他的歌词本。那人给他递过来一片苏打饼干,郁明天嘎吱嘎吱吃掉,意犹未尽地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犹豫要不要舔一下。
他想起来包里好像还有十块钱,想去餐车买份饭,应该绰绰有余,但翻遍口袋都没有找到十块钱。水杯也空了,郁明天不知道哪里可以接开水,只好抱着空杯子坐。
吃饼干的人停下来了,他将半包吃剩的饼干撂桌上,拿起火箭炮拧开盖子,盖子反过来就是个小杯子,他倒了杯热水吹着慢慢喝。
郁明天又渴了,他眼巴巴地看喝水的人和他的饼干,老半天才垂下头,嘴角也耷拉下来了。鼻头动动,好像是香葱味饼干,郁明天抬起头,嘴巴正碰上一片饼干。喝水的人放下杯子,没说话,只是又递给他一片。
“谢谢。”郁明天咔嚓咔嚓再次吃掉,他刚咽完,那人随之又递上,直到郁明天摇摇头表示饱了才停下,自己吃完了剩下两片。他收起垃圾,起身要出去,郁明天连忙问,车厢熄了灯,大多人都在座上和衣而睡,他压低声音:“你去哪?”
那人没开口,插兜站着,下巴点了点厕所的方向。
“我……我也想去,”郁明天不敢一个人去厕所,他抱着杯子,“我还想喝水。”
他站起来时郁明天才发现这人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平视时眼睛只能看到他的胸口。这人接过郁明天的水杯放回桌上,“晚上没热水。”
他的声线清淡,如夜里冷冽的风,郁明天顺着声音去看他的嘴唇,薄薄的唇瓣许是刚喝过水的缘故,在昏暗的夜灯下闪烁一些湿润的光。
他走在前头,郁明天跟在后面,捏着鼻子上完厕所,出来时这人还没走,等在门口。
藏青色工装外套肥大,洗到变形,遮掩少年清瘦的身材,他抱臂站在车厢连接处。雨水打湿地面的泥土腥气洋溢着,少年幽深的眸子依旧落向窗外夜风夹雨呼啸而过时窸窸窣窣的黑色树影。
等郁明天出来,他一言不发,带路回到座位,拧开火箭炮,给郁明天的杯子续上一些热水。郁明天没什么讲究,接过水杯道了声谢就开始喝。他觉得这人不错,也大胆起来,试探着搭话,“你到哪一站下呢?”
“宣城。”
“哦。”郁明天也不知道宣城是哪里,他礼尚往来,“我在临城下。”
闻言那人眉头一挑,“临城?”
郁明天点点头,他也不知道临城在哪,从临城离开随父母南下时他还在他妈肚子里,还没练成人的完整形态。接下来他听到了令人绝望的一句话,“临城过站了。”
听到过站的那一瞬无比漫长,郁明天好像陷入了方才光怪陆离的梦境——歇斯底里找孩子的老妈、站在临城站外凛冽风中破碎的老姨、流浪他乡要饭的自己……睡桥洞会被当地帮派胖揍的吧?听说新来的连纸板子都分不到,看来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