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开手,侧脸观赏了会儿指尖猩红的蔻丹,才带着些不耐,平铺直叙道:“你我的母亲,便是你们口中的魔教妖女,苏焚玉。想来你也知道,母亲受了段凌天蛊惑,真心错付,怀着身孕被困九龙迷魂冢底——”
“当年母亲刚生下我,便收到拼死闯进冢底的护法周觅报信——华阳已携正道各派中人齐聚九龙迷魂冢外,至多不过一个时辰,便能破开机关进入冢底。可母亲腹中还有一个孩子必须生下,无法,只能命周护法先行护我回教。”
“之后的事,大约你也听得多了。母亲刚生下你后,遍遭遇了正道众人的围攻。而段凌天那个窝囊废,就眼睁睁地站在那里,任母亲为人鱼肉。母亲孤军血战,拼尽全力才携你逃至谷壁绝隙处备下的石室。可她产后虚弱,已然油尽灯枯。”
“那处石室本是段凌天与她一同开凿,并不隐秘。她自知绝无可能逃脱,又不愿落入正道之手受辱,只得将毕生功力悉数传于你,随后自绝经脉……祖父赶到时,只在石室机关内发现了母亲的血书绝笔。而身怀母亲毕生功力的你,已被华阳狗贼劫走了。”
苏潋一笑,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与厌恶:“祖父毕生心愿皆是将你接回教中,继承母亲衣钵。一片真心予你,可惜你不领情,就连知道了他的死讯,也没有半点遗憾。祖父这一生啊,当真是可怜可笑。”
钟滟默然许久。
无论她如何不想相信,都不得不承认,能将她一个已死之人逆天救回的,只能是涅槃功。
她缓缓抬头,看向素未谋面又熟稔万分的孪生姐姐,不解道:“我承了母亲毕生功力,而你却没有。我若不回神焰教,受益最多的不应是你吗?为何要非化身蓝鸱儿,千般哄骗作弄,逼得我连云山的戒心堂都待不下去?若说你是为苏千秋所逼迫,不得已而为之,那现在苏千秋已死,你又何必留我性命,留一个可能与你争夺舍圣女位置的隐患?”
苏潋唇角那分肆意的笑僵住了。
她静了下来,眸中泛出阴沉的光,仿佛一只撤下所有伪装的野兽。
可那不过短短一霎,苏潋便又变回了那个夜夜与她在篝火旁共舞的蓝姐姐,捏了捏她的脸蛋,亲昵笑道:“怎么会呢,我又怎么舍得杀你呢?毕竟你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还剩的亲人了。”
钟滟垂了眼睫,一个字也不想再信。
两人静峙了片刻,再无一话。
“妹妹大伤初愈,好好养伤便是了,切莫多思多虑。”
谈不下去,苏潋便干脆地起身整了整裙摆,转身盈盈出了石室。
钟滟便这样在凤凰山住了下来。
凤凰山虽是魔教总坛,却没有半点山名所携的神话气息,反而处处都是烟火之气。
在她往日的想象中,魔教总坛是个龙潭虎穴,处处戒备森严,往来皆是肌肉虬结武艺高强的练家子。
可实际上,凤凰宫里却大多是满头银发,和蔼慈祥的老人。他们上了年纪,大都行动不便,可人人面上皆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狂热亮光,踽踽踉踉,哆哆嗦嗦,也将山中一应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
每日午后,整个神焰宫老叟老婆们得了闲,最爱的便是坐在凤凰宫里恢弘华美的飞檐画阁之中,泡茶闲聊嗑瓜子。
郑公和乔公爱窝在一角下棋作赌,常引得大半神焰宫的老叟探头围观。张婆做的一手好菜,每日都拿着酥软可口的点心来与众人分享。王婆是个戏痴,常常为大伙儿信口唱一折老戏,引得满堂喝彩。李婆最爱说古,教中大小之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照顾钟滟的便是李婆。
李婆侥幸在数十年前那场仿佛永不结束的战火烽烟中活了下来,却永远失去了一只眼睛,还有丈夫与儿子。她的脸毁了,连妓院都不收,便像牲口一样被卖到盐场做苦工,被恰巧路过的苏千秋随手救下,带回了凤凰山。
在李婆口中,苏千秋不是那个阴诡狡诈,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而是大慈大悲,度一切苦厄的大善佛祖。他救难民于水火,给他们容身之处,教她们神焰真言,从此跳脱轮回,不必受万世灾厄。
待钟滟逐渐伤愈,可以脱离木轮椅独立行走时,便在李婆的极力劝说下,参与了一次凤凰宫的升山大会。
每逢十五,整个巴蜀的山民,无论汉夷,哪怕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都以来凤凰山顶升山为荣。虔诚的信徒们自山脚下涌入,十步一跪,百步一叩,直到荣登凤凰山顶才休。
浮屠圣女苏潋会在神焰宫内接见他们,亲切地收下她们带来的鲜花与土仪。
哪怕一个鸡子,一朵野花,都能换来去晦克疾的神符与灵药。若是有重病之人冒死上山,更会受到加倍的悉心照料。若愿为真主献身,通过考验后,更能得赐灵蛊,从此变为不老不死,与真主同生的蛊卫。
神焰教根植巴蜀,坐拥地利偏居一隅耕耘多年。
它照进无数普通人生命中,深陷绝望后的救命之光。它给了无家可归之人安身之处,也给了整个巴蜀百姓不被放弃的信仰。得人心之至,乃至整个蜀地的百姓都只知神焰教,不知当今杨氏天子。
信念在每日的所观所感中逐渐崩塌。
神焰教对敌人手段残酷、毫不留情,对自己人却温柔慈悲,连毫无利用价值的老弱病残也从不放弃。
钟滟忽然觉得,她的过去,仿佛一只高高悬在天上的井底之蛙。她从未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更无从评判是非对错。
何为公理?何为正邪?何谓对错?
她从未认真想过。
如此漫度三月,苏潋却再未露面。
这日,钟滟终于忍耐不住,问日日悉心照顾她的李婆:“圣女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