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大暑。
都京骆府。
此宅居皇城周边,邻里非巨富即显贵,多为皇亲国戚抑或昭夏重臣。
房地原属开国名将钟卢,盖因钟氏一族被卷入中秋夜宴逼宫案,府邸充公,后经年无人居住故而荒废。
天元夜宴上,骆荀获封关内侯,诏书赐原钟氏宅邸归其所有,且享河间地二城租税,无封地与治民权。
早于河间之乱平复前,便有圣命下达,令工部着手修葺,直至才今岁酷暑方才竣工。
七进宅院,万象更新。
......
府中门子本是骆荀平乱河间时的亲信,后成伤兵家中无亲无靠又未成婚,便将他收入府中。
“您又出门?真早啊,侯爷今儿休沐,都未见有动静呢。”
“你也早,辛苦了。”
“什么话,小的看门儿,不就得赶早么?”门子摸了摸拉车的马,“慢点,路上当心。”
马儿打了个响嚏,踱着步上了街。
鱼肚白渐漫过天边,正当晓。
门子说是早,可离皇城愈远、愈热闹,盛京有早市,越过石桥就闻到熟米面与肉香,去岁还挨饿,今年渐向好。
吴府侧门外的大街一如既往得热闹,赶马不可着急,骆美宁甚至能在车上打个盹儿。
...
昙鸾重病,天越热、识人不清、认人不熟之症愈重,自芒种起,吴府上下均交由顾氏打点。
彼时昙鸾不放人,而后顾氏竟也要将她拘着,令她为老太太祈福制丹,得以益寿延年。
另一头又打发走了此前赐予吴沛远的大丫鬟茭茭,命二子每日归家同膳。
师兄做了关内侯,她也沾光成了香饽饽。
可这并非甚么好处,骆美宁如芒刺背。
只能先斩后奏。
上旬自尹淼处得情报,她借城隍庙上香为由,归骆府、叩接赐婚圣旨,后回禀顾氏——甚至无需回禀,赐婚旨甫一宣读,两京上下都知关内侯家的妹妹将成南昭王妃。
骆美宁皇命在手,如此,离府之事不由其做主,任她想不想答应,最终都得应下。
如此才得以从吴宅脱身。
又因昔日情分,她每日会于寅时起身晨练,梳洗拾掇,用过早膳,赶早赶急乘车至吴府,给昙鸾请安、喂药方才回返。
吴老太太多半会将她认作女儿吴皙秀,又是泪又是悔,偶尔神智清明,与她讲佛论道谈来世,满口大义。
...
辰时初刻,骆美宁入院问安。
相见时,昙鸾整个人好似病愈,精神抖擞,早早下了床,在院外迎旭日。
“来了?”昙鸾似乎正等她,招手唤她近前。
“您早,今精神怪好。”
“刚吃过药,等你半晌不来,才知已不住府里了。”
“府外热闹,怕挤着人,故而晚了点钟。”
骆美宁依昙鸾走近,在于她身畔落座。
“浑是个有福的,本想将你配给盛然,一家人亲上加亲,平日也不会吃亏。”
憋了许久的秘密,还没将两人点谱点到一块儿,便黄了。
昙鸾惯爱攥骆美宁的手,捏紧了也不肯松开,话里似怜似夸,腔调却抱怨一般,“想上天怜你幼年受苦,才令圣人下旨,原王妃命呐!”
骆美宁也不虚,“事在人为,全靠师兄英武、为国捉贼,论功行赏罢了。”
这番功绩,若无她之故,尹淼同骆荀也不会变作同谋。
“关内侯神武归神武,到底不是你亲兄长,他才至两京几日?平时可过得惯否?可有人交际?”
“山上练剑常饮露食风,入京后一比,简直是神仙日子...这些天兄长又在圣人那儿领了个虚职,需上朝觐见,如此自有同僚相交。”
“如此甚好。”
她答,“甚好。”
“算起来,他养你长大、诸般照料,也算是我们吴家的恩人...平日还是常来往得好,我吴家上下向来有恩必报,不会亏待他。”
昙鸾直笑,显然是要套近乎。
有些人初看甚善,可不禁细究:在吴府上诸般试探,有了结果也不将话言明,甚至直接将自个当成亲长辈,妄想掌控你的后半生。
骆美宁硬得如同顽石一般,“粥济娘娘哪里话,美宁是师尊养大的,虽武艺不如师兄,可日常营生,还是美宁更甚一筹,师尊在世时,吃穿皆由我把持。”
“美宁能干呐...何时还的俗?”
“本乃火居道,俗世修行,又怎言还俗?”
昙鸾被连怼了好几句,冷下脸截断了她的话,只道,“你可想认祖归宗?”
四目相对,骆美宁满眼茫然,“认祖归宗?”
“真是个精怪,比你娘精明。”昙鸾攥着她,拍了又拍,“老身虽岁数将近,可脸面却在,待我同岳某人修书一封,让他认下你这个女儿,出嫁前还有人给你添份嫁妆。”
“岳某人?”骆美宁重复,抽出手来指着自己,“女儿?”
“给宗明立碑那日,他予了玉佩你,不记得么?”
那日岳良畴仍玉佩她时,昙鸾分明在车内休憩。
好个千年的狐狸,原是在装睡——大半年前的事儿记得如此清楚,她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您莫取笑,没由来的事儿,可不能因为模样相似便认我啊。”
“好好好,不妨事儿,爹不认,那娘呢?”
两京皆知吴皙秀是岳良畴的亡妻,哪有只认娘不认爹的道理?
做给活人看的场面,也慰藉不了吴皙秀本人。
吴岳俩家之争,她不敢亦不必卷入。
骆美宁只是假笑而不答。
昙鸾打量着骆美宁的面色,忽而厉声斥道,“左一句不可、右一句不愿,看来还是嫌我们门第低了,你看不上,和你那没良心的爹同个模样!”
她清醒时素来好脾气,如今又不糊涂,怕不是自个儿真惹恼了她?
“何以见得啊?”
“不必多言,圣旨已下,您是半个皇家人,享不尽的福咯。”
骆美宁寻思再找补两句,却见她腾地站起身来,其间踉跄了好几下,还得靠骆美宁伸手去扶。
“哼,让开。”昙鸾硬气道:“慢走不送。”
遂唤来碧华嬷嬷,被掺着回了房。
骆美宁留在原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上被晒得发烫。
房门一关,诵经声、佛号声又起。
只不知烦心时唱诵,此中精妙能领悟多少。
...
身后远远飘来清朗的笑。
“哎,你看看你,何必忤逆老太太?”顾氏迈着步凑近前来,也不知方才的话被她听去了多少,“人呐,行将就木时,还按捺个什么脾气?她如今啊,已是率性而为了。”
晌午的日头正大,晒得人睁不开眼。
“顾夫人。”骆美宁侧身朝她见礼。
“顾什么夫人,不得唤我声舅母?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场面活儿无需做了。”
她打着扇,不知是扇风还是遮阳,又引骆美宁往凉亭走,“你当皙秀为何嫁人?父亲再怎么拧,若无母亲扇风点火,哪里成得了事?这一家子难道交不起那点儿罚税钱?她看似不拿主意,但前提是,事儿都得按她想的办。”
骆美宁瞧顾氏口若悬河,面上欢欣,俩颊红润,许是府内大权在握,舒心不少。
曾开口闭口老太太,如今也喊上父母了。
“对了,你那新宅子建得如何?可否住家?缺不缺东西?”
“不缺东西,多谢夫人关心。”
“哎。”她又叹气,“到底还是生分了,你也莫怪我...之前扮作女黄冠来我府上,身份刁钻、来历不明,老太太还要乱点鸳鸯谱,若相儿媳,还得要个知根知底的才好。”
骆美宁挤出句,“叨扰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前些时见你有了个侯爷哥哥,又动了些歪心思,还望原谅。”
怎么不是歪心思?
用膳时被吴盛然吴盛铭俩个夹在中间,口味全无,若逢尹淼偶扮作晨莺来陪,更是如坐针毡。
“美宁与二位有才之君无缘...”骆美宁顿了顿,又道,“亦无意,自始自终如此,夫人何必为此烦心?”
顾氏笑了,以扇掩面,“看不上他们?”
骆美宁不答,垂首以对。
“不稀奇,我连皙实都嫌,二子连老子都比不过,与南昭王相较,更是鱼目之于珍珠。”顾氏又拈扇拦在她嘴边,“场面话不必说,舅母替你骂——盛然话少却过分憨直、盛铭健谈可又轻浮,任你再三告诫他们藏拙,奈何无用啊。”
“言过其实了,夫人。吴家二位兄长皆有所长,何必挑短处批判?”
“吴氏自祖宗起便只娶一妻而无妾,无子才寻他法,致使如今子孙寥寥,人才凋敝。”她将胳膊肘趁于木栏之上,眺望园中怪石假山,“往后你也会懂,维继昔日繁盛,吾等之命。”
顾氏倒会找理由。
龙凤之才绝非多子所能得之,卓绝本性、后天教养,缺一不可。
若按她的道理,妻妾儿女成群者,不早被托举成圣了?
骆美宁嘴上不置可否,只等下文。
顾氏果然有话藏在后头,“母亲之言亦出自肺腑,他日您若飞身为凤,不妨考虑认祖归宗,连带着我们吴家...您于我们是荣耀,而我等于您,亦是助力。”
原来如此。
“您真是个妙人儿,”骆美宁直笑,“我一凡人,任凭美宁如何修道也难飞身成凤呐。”
“哪有您妙呢,美宁丫头。”与昙鸾相异,顾氏不恼、也不逼她,挑眉,“可要留在府中用饭?”
这天色时辰,用早膳嫌迟,用午膳嫌早,实属没话找话。
“奉寿王妃又给我下了帖子,邀我去奉寿王府一聚,实在无理由回绝。”
“去吧,”顾氏摆了摆扇,也不在意,“明日可还来?”
骆美宁边退边答,“给皙秀娘子烧纸时发过愿,既未住在吴府,更当前来请安。”
顾氏追了两步,正色道,“若万一老太太有什么异状,我会派人上骆府请你。”
“有劳。”
......
二人话别。
骆美宁行旧路往侧门套车,还未登辕,恰逢吴沛远归家。
他瞧见骆美宁,忙撇开脸,步子骤然僵成柴火棍。
如此尴尬,她只得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仅仅朝他那处颔首。
本不想吴沛远会有回应。
不料,他竟径直朝车边快步走来,拢着袖子行礼,想叫她一句,半晌寻不到个合适的词儿。
骆美宁在车边止了步,“吴家大郎君。”
吴沛远性子冲动、脸皮却薄,他咬了咬牙,低叫道,“小妹,此前多有得罪!”
真是有趣,圣旨一下,周边各个都会反思自个儿了——还得是昙鸾,喜怒不定的,还朝她耍脾气。
“谈何得罪?”
“这......”
骆美宁堵了他的长篇大论,“顾夫人正等您用膳呢,快去吧。”
吴沛远没指望能得什么好言相待,方在都京偶遇南昭王与关内侯——两人脸色一个比一个凉,大暑的天儿,跟冰窖似的。
什么运气?
祖母那般指点,本以为是个娇柔却坚韧如野草般的贴心人,如今才晓得是尊瓷菩萨。
“那,小妹...好走!”
“吴家大郎君亦是,美宁拜别了。”